阿嬤 - 家庭

<無題>

我想起很多關於她的事，一雙粗皮厚底的腳，沒穿鞋到處走，因爲車禍受傷所留下的後遺
症，走起來並不快，總是騎著車到處跑。小小舊舊的寮阿，好似所有東西都蓋上一層歲月
，那裡永遠有熱呼呼的飯菜。我常吃著飯，一邊看著乏味的電視，阿嬤坐在一旁的椅寮，
問她吃飽沒，她總說，我早就吃飽了，做你吃。我曾經想過，可以幫阿嬤弄個古早味食堂
/無菜單料理/假日營業/預約制，有什麼食材煮什麼，反正煮什麼都好吃，可是寮阿就要
再整理過，牆的洞要填好，可能要粉刷，一想要做的事好多，還是算了。

想起小時候，房子要昇高，我們在寮阿住過好幾個夜晚，我在床上興奮的跟阿弟說勇者傳
說的劇情，丟到厝頂的牙齒，後來拆掉的床，壞掉的冰箱，阿嬤手做的燈籠掛在那，電視
壞了又換，冷氣很吵很大聲，牆上還有洞，光線總是昏暗，地板總是濕濕的，天花板永遠
有蜘蛛網，我常常翻譯電視新聞給阿嬤聽，知道我愛喝湯，每餐總會煮一鍋湯，數不清阿
嬤在這包了多少次粽子，炊了多少三絲捲，炒多少鍋米粉，擺了幾次的潤餅桌。阿嬤什麼
都會煮，煮什麼都好吃，而且總是吃不完。

想起門外的斗池玩了多少次水，一組破沙發放在旁邊，我說這裡不錯坐著可以看夕陽，斗
池後來搭鐵皮養了雞，載了土堆來填池，我清過好多次斗池旁的溝渠，老是有垃圾，後來
乾脆遮蓋起來。前面有魚塭，伴著兩人深的排水溝，抓魚的時候，大部分的魚會網起來，
剩下的就是在排水口綁網子，一邊抽一邊排，小舅會在另一側的深排水溝裡倒魚，後來是
阿佑或豪哥，我們則在上方幫忙，結束就開始清池底，大家拿著網子下去踩到處抓，抓鰻
魚，躲在水車下，躲在管子裡，阿嬤總是戴著帽子在岸上指揮大家。

想起阿嬤要我劃開雞的喉嚨，我扭扭捏捏結果讓雞跑了，於是又大費周章地去抓雞，好多
個下午舅舅生了火，阿嬤不知道去哪裡撿的木頭，桶子雞的外皮又脆又香，滴下一大鍋雞
湯，大家圍著吃雞，阿嬤坐在躺椅悠閒的吹著風，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帶阿嬤外出走走
，她總會暈車，所以從頭到尾都會把車窗放下來，整車都是風聲，大家講話都好大聲，去
百貨走手扶梯，阿嬤很怕走這種會自己動的樓梯，怎麼也不敢踩上去，好像一個不穩往前
拉走就會跌倒，她總說在外面吃飯太貴，我隨便回去煮就好。

想起阿嬤總是去廟裡當義工，大日子的活動總會看到她的身影，廟裡免費提供什麼粥、麵
、粽子，阿嬤一定會在布棚下煮一鍋鍋，她總會特地裝好大一碗給我們吃，料常常比麵多
，有次我摔車，阿嬤帶我去廟裡，她是VIP，推開內殿的門，感覺靈氣效果更好，我拜完
睜開眼，阿嬤跟阿母還跪在拜墊念念有詞。

想起很多無所謂的小事，買了車卻一直擦撞，阿嬤就堅持要改車牌，感冒咳嗽了，就要煮
一鍋曇花說喝了止嗽，想起討論事情，我說現在沒人這樣了啦，阿嬤氣的說橫直你也沒有
要聽，清采你，想起我閒在那邊滑手機，她就唸說，也不會去幫你阿舅，想起我說要去騎
單車，她說騎這個要幹嘛，麥一直乎人煩惱，想起我把客廳的燈關掉，說要幫她拍蚊子，
她一臉不屑的說我看你要弄猴弄多久。

想起一個無所事事的假日中午，我同往常一樣去寮阿找阿嬤，阿嬤煮了滿桌的菜，我怎麼
也吃不完，阿嬤坐在門外的沙發，我說，阿嬤，妳吃飽了喔。
阿嬤說，嘸啦，我吃不下。然後把我叫過去，給了我一個空的藥包袋，說，我看不懂字，
我聽人家說這個醫生很厲害，你幫我掛號好嗎?我最近都吃不下。

想起有次在沙發聊著天，阿嬤看起來很不舒服，有人來找阿嬤，說村裡有義診，我開車載
她過去，是類似舒展筋骨，鼓勵多吃蒜頭喝熱水的團體，說保持體溫高就能減少很多病痛
，講了阿嬤的病情，他們表示可以幫忙舒緩，於是躺上頭部有個洞的按摩床，阿嬤臉朝下
，那人順著筋骨按摩，因為疼痛阿嬤喊了出來，我趕緊鑽去床底下，看著阿嬤扭曲的表情
，一覺得不對勁我就大喊，小力一點，結束後我問阿嬤痛不痛，她說不會，我很耐痛，我
想著就是因為耐痛撐這麼久才看醫生，想著不捨又吞回去。現在想起，那是最後一次相處
。

想起阿嬤總是把這些話掛嘴邊，乖孫，阿樂，憨樂，摘天，哇ㄅㄧㄤˋ阿，大家都是阿嬤
的心肝，總是一直愛著大家，擔心著大家，擔心到忘了自己，那天我跪在床前，看著她的
面容，微微抿著嘴，安安穩穩睡著了，我心裡有好多的話想跟她說，可是她一動也不動，
也不回話，幾天後大家倒酒請她喝，泣不成聲的說阿嬤，請領收，我還想著，她在會場裡
走來走去，拍著大家的肩說，阿樂，哭什麼，我現在沒病沒痛啦。我們整理寮阿，清了好
多東西，村裡的長輩說不能清蜘蛛網，不可以動厝頂，阿嬤可能在那，我想著，阿嬤又閒
不下來，早就到處去辦桌了好嗎?

想起有次整理冰箱發現還有一顆粽子，是阿嬤綁的，她總記得大家喜歡什麼，客製化每一
串粽子，我喜歡肥肉少的裡面包滷蛋的，阿嬤就會說你的在那一串，你阿母的沒糯米的在
那一串，那一串是肥肉比較多的，阿嬤的愛是無私的，粽子世界好吃，她就是我的米其林
廚師。

想起那些日常，雖然離開了，卻化成很小的事情，在一些不經意的時候浮現。活著的人總
會離開，離開的人卻永遠活在我們的心裡，我怕我忘記，所以突然想起的時候覺得要寫下
來，阿嬤幾乎不曾到我夢裡，我想她應該過得很好，也許很久很久以後我已經白髮蒼蒼，
如果再次見面，我還是會大聲喊著阿嬤，像以前一樣，繼續當她的阿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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